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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峻發自美國硅谷
老司機總是一大早發車。
老炮的最新目標
幾乎每一天的清晨，天微蒙亮的時候，美國哥倫比亞特區賓夕法尼亞大道1600號的主人，這個世界最有權勢的人，就打開了電腦，開始一天的工作。顯然，這是一位Twitter重度用戶。雖然這家網站的員工并不喜歡他，甚至還注銷過他的賬號，但這位長者卻不改初衷，從未放棄過這片陣地。毫無疑問，這是他最大的愛好之一，也是最有威力的武器之一。
這位年過七旬的老炮靠著這個社交媒體從紐約遷居到了華盛頓，搬入了或許是他此生最簡樸的住所，也把這里變成了自己最有威力的戰場，毫不留情將火力對準了他的對手們——主流媒體、電影明星、政界敵人、貿易大國，以及商界巨頭。
在這些等著被他炮轟的對手中，最猝不及防的莫過于那些上市巨頭。因為沒過多久，紐約的開市鐘聲就即將敲響，他們幾乎沒有時間作出反應，更無法像其他人那樣公開回擊，只能無奈地看著自己的股價開盤暴跌，市值瞬間數以億計的蒸發。而在遭受無形重擊之后，他們所能做的，就是等著另一只更加沉重的靴子落地。
這種睡意懵懂間就遭受隔空重擊的慘痛，豐田曾經經歷，福特曾經服輸，Facebook曾經領教。而最新一個承受炮轟的“受害者”，就是市值7000億美元的電商巨頭亞馬遜，也是這個世界擁有最多財富的人——個人資產突破千億美元的貝索斯。習慣早上睡到自然醒的貝索斯，上周四醒來的時候，或許心情不會太好。
自上周四美國總統特朗普Twitter炮轟亞馬遜以來，準確的說，是外界傳出特朗普意欲對亞馬遜下手以來，亞馬遜股價已經暴跌了200多美元，跌幅接近了13%，市值因此蒸發了400多億美元。復活節周末并沒有改變亞馬遜的運氣。這家美國股市市值排名第三的科技巨頭周一依然走勢低迷，繼續暴跌5%。
炮轟已預謀許久
相對于其他的特朗普推文炮轟對象，亞馬遜或許是最心里有數的“受害者”。因為這是一場醞釀許久的炮轟，早在兩年之前就已經埋下伏筆。特朗普和貝索斯，兩位億萬富翁之間的梁子，也已經結下多年。于公于私，特朗普都有足夠的理由對亞馬遜開炮。
時間倒回2016年美國總統大選，當時特朗普還是共和黨總統候選人，他的民意支持率遠遠低于民主黨候選人希拉里，更因為自己此前的一系列出格言論遭遇到美國主流媒體的口誅筆伐。那個時候，沒有多少人看好這個從未擔任公職更完全不顧政治正確的人能夠入主白宮，甚至把他當成了取笑的對象。
在美國的西海岸，互聯網巨頭們也旗幟鮮明地站到了自己的盟友民主黨一方，不遺余力地幫助希拉里打擊特朗普。貝索斯顯然是其中最投入的一位，不僅是因為他和亞馬遜的巨大影響力，也是因為他旗下擁有美國三大主流媒體之一的《華盛頓郵報》。
貝索斯和特朗普的公開口水戰也是媒體津津樂道的話題。在貝索斯的眼里，特朗普是一個嘩眾取寵、“毀滅民主”的政治小丑，是他公開嘲諷的對象，甚至開玩笑“要用火箭把特朗普送到太空”。兩人的財富顯然不在一個級別，雖然都是億萬富翁，但房地產大亨的30億美元資產甚至還不到互聯網大亨的一個零頭。特朗普則將貝索斯形容為一個邪惡的科技寡頭。
特朗普在大選期間遭受的最沉重，就來自于《華盛頓郵報》。這家貝索斯在2013年全資收購的主流報紙，專門安排了一個由20名資深記者組成的“反川小組”，致力于挖掘特朗普的負面黑材料。特朗普的“更衣室玩弄女性”對話丑聞，就是這個“反川小組”的最大成果。此外，亞馬遜在大選之前公開刪除希拉里新書的差評，也被視為對希拉里的公開背書。
拿破侖的老梗上演
然而，令美國主流媒體和左派民眾大跌眼鏡的是，主流媒體眼中的“國民公敵”特朗普居然在大選爆冷擊敗了希拉里。雖然在普選票上落后希拉里300多萬張選票，但憑借著在五大湖區和搖擺州的險勝，特朗普在美國大選的選舉人團制度上，反而以304票對227票的巨大優勢擊敗希拉里，成為新一任白宮主人。
在尷尬沉默了幾天之后，貝索斯頗有些無奈地公開表示，“祝賀特朗普當選。我會以最開放的態度對他，希望他成功執政，服務這個國家。”歷史總是有復讀機，拿破侖的著名老梗似乎又一次上演。不過，已經登頂美國權力中心的特朗普顯然并不在乎貝索斯是否“開放態度”。
2016年12月，當選總統特朗普召集了蘋果、微軟、亞馬遜、Facebook等西海岸互聯網巨頭舉行了一次見面會，向曾經的希拉里伙伴們伸出了招安的橄欖枝。貝索斯也參加了那次會議。他被安排坐在特朗普右手邊第四位，只能帶著苦澀從側面近距離觀摩這位曾經最討厭的人，希望挽回一點印象分。
就職幾個月后，特朗普總統又一次召見這幾位互聯網大佬，貝索斯再次從華盛頓州趕赴華盛頓特區。但在媒體刊登的照片中，貝索斯的表情就像吞下了一只蒼蠅。這完全可以理解，當時特朗普的穆斯林禁令和退出巴黎協議兩大政策正遭到美國左翼民眾和媒體的憤怒聲討。任何對特朗普的支持甚至微笑都可能給自己帶來負面，連馬斯克都不得不退出特朗普的經濟顧問小組。
不過，特朗普并沒有伏擊亞馬遜。在他正式Twitter宣戰前一天，Axios網站就已經傳出了特朗普打算對亞馬遜下手的消息，看起來很有點提前試探反應的意思。而他的打擊點，就是亞馬遜的稅收和物流兩大焦點問題。
亞馬遜的“三宗罪”
接下來就是上周四清晨的那一幕，美國總統特朗普在推特上公開炮轟：“我在大選之前就已經表示了對亞馬遜的擔憂。和其他企業不同，他們向州和地方政府交了很少甚至沒有交稅，利用我們的郵政系統當作他們的物流(給美國帶來了巨大損失)，導致數以千計的零售商破產!”實際上，他的確早在兩年前就開始炮轟亞馬遜以不公平的競爭優勢危害實體經濟。
無論特朗普與貝索斯之間有多少過節，他要對亞馬遜下手，就必須有足夠的理由才能服眾。那么，他對亞馬遜展開攻擊的這三大理由到底是否存在呢?白宮發言人隨后澄清了特朗普的推文，稱總統所說的稅收問題指的是亞馬遜上的第三方賣家銷售沒有納稅。
與中國不同，美國的商品價格并不包括稅，消費者需要額外繳納消費稅，這是地方政府的一項重要財政收入來源;而每個州和地區都有自己的稅率。從幾年前開始，消費者購買亞馬遜自營商品已經需要繳納消費稅(以消費者所在地郵編為準)，但購買亞馬遜平臺上第三方賣家的商品，目前依然免稅(如果該賣家在消費者所在州沒有業務的話)。
其實，亞馬遜在稅收問題上一直飽受非議，善于利用各種政策來為自己合法減免稅收。據美國稅務和經濟政策研究所(ITEP)的報告顯示，2017年亞馬遜在美國實現利潤56億美元，但卻一分聯邦所得稅都沒有交，而且得益于特朗普政策的減稅政策，他們在2018年還能獲得7.89億美元的稅收減免。只不過，亞馬遜用之前虧損抵稅的手段，特朗普在經營房地產企業的時候也曾經用過，所以他沒法名正言順地攻擊亞馬遜去年不交稅這一話題。
去年亞馬遜還推出了第二總部建設計劃，公開以50億美元投資和5萬個就業崗位，吸引美國各地方政府提供優惠政策。為了招商引資解決就業，美國238個城市政府紛紛向亞馬遜提出了各種稅收減免的優厚條件，新澤西州的紐瓦克甚至提出了高達70億美元的稅收減免政策。顯然，亞馬遜已經把合法避稅的手段用到了極致。
亞馬遜無法回避
在川普公開炮轟之后，美國財政部長努欽表示，政府一直密切關注這個問題，預計很快就會出臺政策，督促亞馬遜把第三方賣家納入消費者稅征收體系之中。實際上，美國已經有兩個州要求亞馬遜對第三方賣家征稅。顯然，亞馬遜在這個問題上已經是無法回避。
在去年亞馬遜平臺高達1179億美元的營收之中，有700多億美元來自第三方賣家，而亞馬遜則從中獲取平臺傭金。如果川普政府推動亞馬遜全平臺征稅的話，那么亞馬遜平臺第三方賣家相對于其他電商平臺的免稅優勢即將不復存在(在加州這種價格差距甚至可以達到10%)，勢必會影響到亞馬遜第三方賣家的銷售額，也會沖擊到亞馬遜自身的營收。
郵政問題是特朗普隨后又一次攻擊亞馬遜的主要焦點。美國郵政作為公用事業機構，有義務覆蓋美國所有地區(包括那些商業快遞公司因為成本原因所不愿意覆蓋的偏遠地區)，近年來一直巨額虧損。2017年美國郵政實現營收696億美元，虧損27億美元。特朗普顯然認為亞馬遜用美國郵政給自己送包裹，是借助納稅人的錢盈利，給美國郵政帶來了巨額損失。
真的是這樣嗎?亞馬遜的包裹業務也給美國郵政帶來了連年增長的巨額營收，但并沒有緩解美國郵政的多年虧損。美國郵政目前的成本分攤機制還是在2007年制定的，當時他們規定包裹業務要承擔5.5%的固定成本，但隨著市場需求的不斷變化(亞馬遜的需求是重要原因)，美國郵政的包裹業務不斷增長，已經占據了美國郵政接近三成的營收來源(去年營收接近200億美元)，卻依然只承擔5.5%的固定成本。換句話說，美國郵政的包裹定價還是10年前的水平，確實定低了，是導致美國郵政連年巨額虧損的重要原因。
美國是一個地廣人稀的國度，人口主要集中在東西海岸以及城市地區。亞馬遜無論是組建自己的物流體系(從2016年就開始部署)，還是使用UPS和Fedex等商業快遞公司，其覆蓋范圍都無法與不惜成本的國家財政支持的美國郵政相提并論。如果美國郵政對亞馬遜等電商公司的包裹業務提高定價水平，顯然有助于美國郵政扭虧為盈，減少納稅人的損失;另一方面，這也意味著亞馬遜要付出更大的物流成本。
中期選舉最重要
美國是一個選票決定政治的國家。無論是執政黨還是在野黨，其政策綱領背后都無法離開自己的選民基礎。特朗普選在這個時候，拿電商巨頭亞馬遜開刀，并不只是針對貝索斯，背后也有自己的政治考量——今年的國會中期選舉。美國聯邦參議員(100人)任期六年，聯邦眾議員(435人)任期兩年;這意味著中期選舉要更新三分之一的參議員和所有的眾議員。
在2016年的大選過后，共和黨在美國總統、各州州長、參議院和眾議院占據著全面優勢。國會領先優勢也是特朗普政策成功通過減稅政策的堅實基礎。實際上，在奧巴馬擔任總統之后，民主黨在兩次中期選舉中全面潰敗，在眾議院丟了75個席位，在參議院丟了13個席位，全面失去了國會主導權。這是奧巴馬執政后期一直無法推行有效政策的關鍵原因，因為他變成了沒有國會支持的“跛腳鴨”。
但是共和黨的優勢并不穩固，可謂是岌岌可危。目前美國聯邦參議院中，共和黨以51席占據著極其微弱的多數席位，只要再丟一席就會失去優勢。在眾議員全面選舉中，更是充滿變數。作為共和黨總統，特朗普今年的首要任務就是在中期選舉中鞏固共和黨的優勢，為自己未來幾年的執政鋪平道路。這就可以理解，為什么特朗普今年要大打貿易戰，強調就業回歸，提振實體經濟。因為這些都直接關系著共和黨的選民基礎。
亞馬遜電商平臺的迅猛增長，代表著電商網購的未來趨勢，但背后也是實體零售商的尸橫遍野。過去幾年時間，美國零售商的業績呈現出直線下滑趨勢，破產數量也在連年增長。標準普爾的數據顯示，去年美國有50家零售商申請破產，其中包括了RadioShack、SportsAuthority、Toys R Us這樣的垂直零售商，創下了自2011年(59家)以來的新高。
去年美國零售業關店總數超過了1萬家。即便梅西百貨、希爾斯百貨、百思買這樣的實體零售巨頭，目前的狀況也是苦苦掙扎，不得不大批關閉店面和裁剪人員。單是梅西百貨和希爾斯百貨過去兩年就已經關閉了400多家門店，裁員人數接近了兩萬人。百思買更是剛剛宣布宣布關閉250家手機店。
雖然實體零售一片慘淡，但這畢竟關系到美國1200萬零售業雇員的工作。在百貨、服裝、書籍、電子產品這些實體零售業的主力商品中，亞馬遜帶來的沖擊幾乎無處不在。如果未來五年亞馬遜在這些商品的占比達到40%，那么就會有150萬實體零售業人員失業。而這些人，代表著實實在在的選票。盡管亞馬遜僅占美國零售總額的4%，但作為電商第一平臺，亞馬遜是實體零售商最好的靶子。
權力還是財富重要
除了稅收和郵費這兩大焦點，特郎普還能在哪些方面打擊亞馬遜?目前亞馬遜AWS是美國政府最大的公有云提供商，單是中央情報局一個訂單就高達6億美元。但亞馬遜在美國政府云服務市場的一家獨大，也遭致了微軟和IBM等競爭對手的投訴，他們認為政府不該把所有數據都寄托在一家平臺上。
在其他云服務公司的聯合施壓下，上月早些時候，美國五角大樓不得不取消了原本授予亞馬遜合作伙伴的10億美元訂單，把合同金額縮小到6500萬美元。如果特朗普對亞馬遜的炮轟涉及到政府云服務采購領域，那么AWS可能會遭受最直接的影響。單是五角大樓一個機構未來幾年的云服務合約就高達數十億美元。
反壟斷或許是特朗普對貝索斯的終極重擊，在這方面，亞馬遜未來無疑會面臨越來越大的監管壓力。每一家如日中天的巨頭公司，最害怕的莫過于反壟斷訴訟。eMarket去年10月份的數據顯示，亞馬遜已經占據著美國電商平臺高達44%的市場份額。而KeyBanc的數據顯示，AWS在云服務市場的份額甚至高達62%，而微軟和谷歌加起來的市場份額也只有32%。
特朗普想要收拾亞馬遜，于私是他和貝索斯的長期宿怨，于公是為了遏制亞馬遜的增長勢頭，減少對傳統零售商的沖擊，幫助共和黨在中期選舉吸引更多的傳統行業選民支持。但從今年美國政府廢除網絡中立性原則等事件來看，互聯網行業在特朗普政府治下，或許不會再有奧巴馬政府時期那樣的政策扶持。
美劇《紙牌屋》里，凱文·斯派西(Kevin Spacey)主演的弗蘭克·安德伍德(Frank Underwood)總統曾經對美國政治有一句經典名言，“權力比財富更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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